【编者按】这是一段令人心碎又振奋的传奇。白俄罗斯反对派领袖季哈诺夫斯卡娅夫妇用五年分离，书写了当代政治最悲怆的注脚——当丈夫在铁窗后消瘦60公斤，妻子从家庭主妇蜕变为流亡领袖；当10岁女儿认不出出狱的父亲，当政权的铁拳碾碎无数家庭，他们仍在为“每个白俄罗斯人的自由”燃烧生命。这段跨越生死的故事，照见了极权统治的残酷，更彰显普通人对抗暴政的惊人力量。在希望与绝望交织的裂缝中，他们用爱与信念证明：最黑暗的牢笼，永远关不住向往自由的灵魂。
整整五年，白俄罗斯反对派领袖谢尔盖·季哈诺夫斯基被完全与世隔绝。
今年六月，借助美国总统特朗普促成的“奇迹”囚犯释放计划，他突然获释，重返一个他不再认识的世界和家庭——而这个世界，也已认不出他。
自从他们最后一次交谈，他42岁的妻子斯维特兰娜——曾自称是没有政治教育的家庭主妇——已蜕变为坚韧老练的政治家，在流亡中领导着对抗白俄罗斯长期独裁者卢卡申科的斗争。
47岁的谢尔盖·季哈诺夫斯基不得不重新学习如何做丈夫和父亲，同时在他启发的政治运动中艰难寻找新定位，而此时许多白俄罗斯人正对国家的政治变革失去希望。
“她曾是家庭主妇，现在她是总统，”他在接受《华盛顿日报》采访时说，回忆起今年北半球夏季目睹斯维特兰娜与欧盟外长会谈时的震惊。
“在家里，她仍然是我亲爱的妻子，但在工作中简直是噩梦，”他微笑着说。
“她像个商界女强人。我从未见过她的这一面……我意识到她已是另一个人。”
在巴黎参加支持白俄罗斯的法国议会会议期间接受采访时，季哈诺夫斯基夫妇脸上的紧张清晰可见。
这对夫妇坦率谈论了五年来的艰难抉择、心碎与失去，以及近期事件给家庭带来的压力。
他们谈到要向西方证明自己是可靠政治伙伴的使命，尽管特朗普将他们的对手卢卡申科称为“备受尊敬的人”，视其为通往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有效秘密渠道。
自谢尔盖获释以来，随着特朗普政府策划一系列囚犯释放，卢卡申科试图摆脱国际弃儿身份并推动解除制裁，白俄罗斯重回议程中心，夫妇二人被卷入政治旋风。
“现在谢尔盖回到我身边，我同时感受到混乱与平静，”斯维特兰娜说，“但当你想到还有多少人仍在狱中——我们不能停止，必须继续努力。”
在他们试图说服美国和欧盟持续施压卢卡申科政权、拯救更多政治犯的同时，这个家庭几乎没有时间休息和适应新现实。斯维特兰娜不断穿梭全球参加会议，回家时总是精疲力尽。
“以前我经商时回家，总有妻子和孩子等着我共进晚餐。我能得到他们全部的注意力。现在角色好像开始反转了，”谢尔盖说，“我不断告诉妻子和孩子多拥抱我，因为我的拥抱太少了。”
作为卡车司机的女儿，斯维特兰娜2003年在靠近乌克兰的小城莫济里一家夜店初遇谢尔盖。当时她正在受训成为英语教师；谢尔盖拥有这家夜店，同时制作音乐视频和演唱会。
一年后他们结婚，斯维特兰娜后来离开教职，全职帮助他们的失聪儿子学习说话。
苏联解体后的短暂自由之窗关闭后，卢卡申科已执政七年，随后数年他镇压批评者，同时让白俄罗斯与普京领导的复仇主义俄罗斯紧密结盟。
2019年，受够了官僚作风和官员压力，谢尔盖创建名为“生活之国”的YouTube频道，采访普通人谈论社会问题、腐败和卢卡申科。
频道大受欢迎，迅速获得超过10万订阅者，为他赢得重要政治追随者。
2020年，他决定验证观点，登记参加即将到来的总统选举。果不其然被拒绝。但从选举委员会回家途中，想到丈夫激励过的无数民众，斯维特兰娜灵光一现——如果她参选呢？
未与谢尔盖商量，她次日返回委员会提交了自己的候选人资格，面对官员的讥笑。“这是对丈夫爱的行动，”她回忆道。而且成功了。
“独裁者说女人不能当总统，所以他们平静地给她登记了，”谢尔盖说，“他确信没人会投票给她。”
这是政权的失误。成千上万人站出来支持斯维特兰娜。2020年5月29日，谢尔盖在为她的候选人资格收集签名时被捕。
博主和反对派领袖纷纷被捕，促使数十万白俄罗斯人走上街头抗议。
在俄罗斯总统普京支持下，卢卡申科围捕对手，数千人遭逮捕、殴打、监禁和酷刑。西方实施全面制裁，白俄罗斯的国际孤立加深。
“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有一个共同敌人：普京的俄罗斯，它不允许乌克兰或白俄罗斯独立自由，视它们为势力范围，”谢尔盖说。
“这就是问题根源。如果2020年在明斯克约束了普京，2022年就不会有乌克兰战争。但欧洲沉默了，美国也沉默了。现在你们看到错误会导致什么。”
2021年底，谢尔盖被判处18年监禁。
斯维特兰娜自此被西方认可为白俄罗斯2020年总统选举的真正胜者。
“我不会说是我选择了这条路，是这条路选择了我，”斯维特兰娜说，“当生活把你置于必须做某事的境地，你要么做要么不做。谢尔盖做了。我在不明白后果的情况下做了……2020年的人们也是跟随内心。”
当谢尔盖五年来首次见到两个孩子时，他们10岁的女儿问他是谁。
被捕时是个胡子浓密、笑容灿烂的壮汉，谢尔盖走出卢卡申科的监狱时苍老憔悴；他在狱中体重减轻60公斤。
“他走出巴士时，我震惊了，”斯维特兰娜回忆，“如果他在街上从我身边走过，我绝对认不出来。我充满喜悦，但也充满恐惧。”
凭借在狱中多年的思考和计划，谢尔盖立即重返公众视野。
他计划扩展目前拥有超过24万订阅者的“生活之国”，并开始走访欧洲和美国的白俄罗斯侨民。
他的职业回归对斯维特兰娜并不轻松。
上月联合国大会期间拍摄到夫妇二人与代表团成员争执的视频，暗示了摩擦和理念分歧。
“最困难的是谢尔盖立即公开露面，”斯维特兰娜说，“但背景已变……谢尔盖犯了些错误。我们不得不进行危机公关。”
谢尔盖说他们现在作为独立实体工作，承认在完全回归反对派领袖前还需学习很多。
“我还没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我们目标一致——自由民主的白俄罗斯。只是他们用更多外交手段处理这个任务……我的道路略有不同。”
一向直言不讳、屡惹争议的谢尔盖说，获释后最大震惊之一是看到白俄罗斯人如今多么疲惫和绝望。
“我们在2020年的那种精神情感高涨的氛围，几乎不存在了，”他说。
“我告诉人们现在不必当英雄，时机未到，因为当那一刻来临，我们需要他们每一个人，每个企业、系统、村庄里的人，”斯维特兰娜说，“不要忽视白俄罗斯。”
斯维特兰娜明白，她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丈夫和数千名政治犯承受的一切。
白俄罗斯监狱允许普通罪犯看电视，政治犯却遭受心理折磨。他们被关在冰冷的牢房，没有床褥，食物匮乏，甚至没有牙刷和卫生纸。
丈夫被捕后，斯维特兰娜不得不独自为家庭做出高风险决定。
随着当局威胁升级，她决定将两个孩子送往立陶宛，担心他们会像其他政治犯子女一样被送进孤儿院。2020年8月，她被迫流亡。
“我也经历了漫长艰难的道路。不得不在斗争过程中从零开始学习一切。没人为此准备过我。每天活在巨大焦虑中，为丈夫、为他人、为新镇压而痛苦，”她说。
在谢尔盖被监禁的头几年，斯维特兰娜告诉年幼的孩子父亲出差了，但当所有通讯被阻断后，她终于说出真相。
“我告诉他们，爸爸在监狱里，面对空墙，看不到阳光，看不到任何色彩。给爸爸画幅美丽的画，让他记得红色什么样，太阳什么样，”她说。
“我解释他在为他们的自由和未来而战，他是英雄。”
谢尔盖现在努力弥补与孩子失去的时光，带他们骑自行车，了解他们的好恶。
“我试图与他们建立共同点。这是个漫长缓慢的过程……隔阂太深了，”他说。
“所有政治犯的孩子都受过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