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语言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唯一的正确答案。新加坡式英语曾被贴上"破碎英语"的标签，却在市井巷陌间流淌着最鲜活的生命力。当我们执着于标准语法时，是否忽略了语言最本质的沟通使命？这篇来自南洋的思考，揭开了被正统教育遮蔽的语言真相——那些混搭着福建话、潮州话的英语表达，不是语言能力的缺陷，而是文化认同的勋章。在全球化浪潮中，能自由切换语言模式的能力，正成为这个时代最珍贵的软实力。让我们放下对"标准"的执念，拥抱每一种真诚的表达。
新加坡：小学老师曾因我使用"破碎英语"并在句尾加"啦"而训斥我。同一天下午，我却看见姐姐在小贩中心用华语、潮州话和英语混杂着点餐："叔叔，我要鸡饭，去骨。不要辣椒。"
周围没人露出异样目光。这就是我们日常的说话方式。课堂上被否定与现实中被接纳的强烈反差，始终令我困惑：为何我们的说话方式会被视为缺陷？
新加坡双语教育政策常被视为成功典范。自1960年代起，英语作为经济发展工具被推广，母语则承担文化传承使命。2020年人口普查显示，74.3%识字居民至少掌握双语，较十年前增长3.8%。
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从不机械割裂英语与母语——我们始终游走在语言之间的灰色地带。
政策研究所与亚洲新闻台联合研究显示，新加坡人将新加坡式英语视作国家认同的重要标志。在认同新加坡具有国家特色的受访者中，31.3%认为新加坡式英语及本地语言构成国民身份内核。
如果我们一直贬斥为"破碎"的语言，实则是尚未被完全认可的宝贵资产呢？
新加坡人如同掌握多重面具：学者用精准的国际英语进行学术报告，商界领袖以流利英语与海外同行磋商。但回归生活场景，他们又能无缝切换至新加坡式英语与亲友交谈。
语言学家称之为"跨语言实践"——从流动的语言资源库中自如调取元素。即使不同语言熟练度存在差异，混合使用语言的过程本身就在强化大脑执行功能。
这好比即兴演奏相较于照谱演奏。通过语言展现的思维灵活性，正是21世纪最需要的文化适应力。
语言永远处于流变中。当今所有标准语都曾是混合体：古英语源自盎格鲁-撒克逊方言，古法语脱胎于通俗拉丁语与高卢语的融合。
我们这代人熟悉的新加坡式英语浸润着福建话、潮州话与粤语精髓。"没邀""陷害王""超无聊"等短语承载着共同文化记忆。随着方言式微，特定版本的新加坡式英语也在消逝。
年轻世代仍惯用"啦""咧""哇佬"等语气词，但追星文化与流行文化正带来新元素：韩语"加油""欧巴"，日语"可爱""稍等"渐成新宠。
关键在于，通过借用实现的语言自然演进具有社会价值。研究证实，非正式接触多语环境能培养儿童的换位思考与沟通能力。
这已超越多语能力本身，进阶为21世纪文化通感力。
尽管语言生态如此丰沛，公共讨论却仍固守陈规。"讲正确英语运动"等倡议暗示着：语言规范性应优先于文化特性。
但这种理念已与生活实景脱节。新加坡式英语并非次等语言，而是在地孕育的完整英语变体。
《牛津英语词典》早已做出选择：持续收录新马地区特有表达如"闲逛""迟钝""爽翻"。今年三月更纳入"天啊""打包"等词条。牛津指出，借用"不可译词汇"能填补 lexicon 空白，这些借词往往成为英语变体的有机组成。
当英语权威体系都已认可我们的表达方式，或许正是我们自我认同的时机。
若真心推崇多语实践，就必须重新审视我们独特的英语融合模式。对此我提出三重转变：
首先，抛弃"标准vs破碎"的陈旧叙事。
社区工作坊有位参与者曾说"我英语不好，别介意啊"，随后却进行条理清晰的自信表达。这种道歉折射出根深蒂固的语言不安全感。我们应停止以母语标准评判语言，转而重视表达清晰度与场景适配性。
其次，化堵为疏的教学革新。
标准英语仍是国际交流基石，但理解新加坡式英语能帮助学生领悟语境如何塑造语义，本土认同与全球沟通如何共存。课堂可探讨新加坡式英语的源流、价值与演变。
其三，开发新加坡式英语的认知潜能。
在我主持的法语课堂，曾有学生质疑：在"照常"前加口语词"嗯"，是否类似新加坡式英语加"咯"的用法？
"嗯照常""照常咯"——功能相同，形式各异。
这种跨语言比较的本能，正体现分析弹性与跨文化共情力。这些能力在当今职场与全球化社群中弥足珍贵。
当新加坡迈入甲子之年，我们面临根本抉择：继续将新加坡式英语视为待修正对象，还是承认其国民身份组成部分的本质。
我们这代人的成长困惑——在家说一种语言，在校说另一种——并非源于英语能力不足，而是被教育体系引导去质疑自然沟通方式。
但现状可以改变。认同新加坡式英语价值，方能消弭这道裂痕。
新加坡人的语言特质，在于凭借本能、共情与适应力在文化间自如穿梭。这非但不是弱点，更是值得传承的文明遗产。
本文作者陈丹尼尔博士现任新加坡国立大学文学暨社会科学院助理院长（本科生事务）、语言中心高级讲师（法语）。
